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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/7/19 2:03:41
巴金:化雪的日子  巴金:化雪的日子 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,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。 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。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。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。 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。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,离城市又近,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。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。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,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。山居是非常清闲的。  我因为神经衰弱,受不了城市的喧嚣,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。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。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,不做什么事情。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,但是有时候我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。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,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。  身体一好,精神也跟着好起来。心里很高兴。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爱:我爱太阳,爱雪,爱风,爱山,我爱着一切。  充满了这种爱,我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。  山路上积着雪,还没有融化,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。我愈往下走,看见脚印连起来,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。我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,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。沐着阳光,迎着微风,我觉得一个温暖的春天向着我走来了。 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,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,便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。我一眼就认识她,站住叫了一声“景芳”。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的。  景芳正埋着头走路,听见我的声音,抬起头,答应一声,急急跑过来。  她跑得气咻咻的,脸上发红。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:“我实在受不下去了。”  我看她这样子,听她这口气,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。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。  “好,到我家里去坐坐吧,”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。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。  她跟着我走。在路上她不开口了,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,嘟起嘴在生气,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,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。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。我心里想: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。我也看得出来,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,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。 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。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,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,使对方受不住。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,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,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。 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。每次,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。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,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。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。据我看来,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。 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,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,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。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,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,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,怪自己的脾气不好,不能够体谅对方。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,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。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,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。 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,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。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。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。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,一定有特别的原因。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。 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,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。女的似乎热情些,男的似乎更冷静。女的活泼些,男的却比较严肃。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。 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,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。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,又在乡间,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。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。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,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。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,那是三年前的事情。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。 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。他们应该过得很好。感情好。经济情形好。两个人都在读书:男的研究教育,女的研究文学,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。 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。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。她的嘴老是闭着。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。她走到我家时,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。  “什么事情?是不是又吵了架?”我让她进了屋,脱下大衣,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,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。  她点点头,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,用手摸她的头发,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。  “为着什么事情?”我坐在她对面,看见她不说话,便又追问了一句,我注视着她的脸,不让她逃避。  “什么事情?”她微微笑了,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。她看我一眼,又把眼睛抬上去,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。头靠在沙发背上,两手托着头,自言自语地说下去:“老实说,没有什么事情。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。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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